S 是個夠意思的人,用俗一點的話來說就是帶有詩意,那像置身在同一個菜市場裡,有人總是仰望不一樣角落的感覺。「燈塔水母,牠在性徵成熟後會回復成幼兒狀態,順利的話,牠可以無限延續生命,或是無限重複生命?面對這樣的動物,我們總想從中了解到生死的關係,而將時間拉大, 我們不同的生命維次因我對牠的飼養而交疊過,對我而言這其中有很多深遠意味。」我們第一次會話,他就帶我去認識燈塔水母──我們可以看盡牠消化系統的動物、因為遠洋船壓艙水而擴散了棲地的動物──在燈塔水母近乎無垠的生命裡,世事彷彿不再有偶然的戲份。
那像S這樣的人是怎去進行發想與創作呢?「愈來愈意識到食品和食物的差別,進而發現到生活其他層面的解構組裝現象,如流行音樂的編曲組織方式……進而觀察到資訊的散播和人與人之間維繫的方式之轉變。」從與S的交往中,我心裡浮出一個關鍵詞「組合」,由此我浮想到韓第談「组合式生活」(portfolio life)、肇始於Marci Alboher 的斜杠青年(Slash)概念……對我們來說,被分割以去應付煩惱層出不窮的人生問題是件無可避免的事,但這事對S來說似乎不只於此,它更是個現象、是研究的標的,故在被創作的作品裡,含有我們。 在《半離體》的構作裡,觀眾將怎樣去觀看「我們」?「我覺得比較像是一團霧,這團霧帶他們到一個沒有焦距、快門限制的觀景窗前。」於是我們可能獲得的獨特體驗就是,在有別於日常生活的空間裡近看異於日常的生活,遠眺S心目中「無常的海、沉郁的湖、解離的食物化學元素、飄浮的人們、牽不到的手、不着地的錨、被光遮掩的雙眼、密密的雲、蒸氣裡不斷糾纏的電流」……到底在哪裡生活可以如此顯微生活卻不妨礙自己獨立於生活而不被瑣細的生活衝昏頭腦?S說:「過去一年我在台灣生活,我認為生命/生活的流動性與我的創作有比較緊密的關係,但這樣的流動性是由幼年至今持續的疊加,一年可能並不能造成比較明顯的影響可讓我觀察到。」是生活在時間維度的量化組合。 有人說: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人類選擇創作和欣賞藝術莫不是響應這句話麼?如果你已經急不及待地想重置當今的單調生活,可以看Paolo Genovese的電影《完美陌生人》(「進一步討論個體與外的聯繫公開無遺時所造成的集體失控」),繼而看Peter Sloterdijk的書《Bubbles 》(「能深入有關經由兩個體相處而誕生的第三空間」),直到月杪至海事工房2號看S與他的《半離體》,去拓荒月台與月球間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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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和玩具是截然不同的事物,時間流淌而過無法觸摸,玩具在股掌之間帶來悅樂;然而時間也可以是玩具,蕩漾在歡樂時光之中,時間雖是無物卻帶來充實、心滿意足的感覺──於是迥異的時間和玩具之間有了弔詭、有了橋梁、有了張力……有戲可看。
對Helen 來說,時間看起來如何?「幾個月前,我在峇里島待了一個月。在島與島之間的海洋上,我聽到有生以來最寂靜的片刻,連續幾天目睹整個白天經過黃昏漸入黑夜的過程,在火堆、海岸及星河之間躺了一些些的夜,一嘗原始人抬頭觀星想像世界的經驗。那是腦袋清明的經驗,並不是在思考,而是放鬆地不斷被啓發,那是在都市中無法享有的經驗──我更加深刻地感到時間焦慮是都市的產物,擁有及責任的概念使人忙着追趕跑跳。我想起再幾個月前在台東與布農人生活的印象,他們看山的表情與我們十分不同──我知道他們的身體一定經驗着比我們更敏銳的感官,我甚至無法想像出現在他們腦袋的是什麼,那一定不是由語言文字邏輯形成的思緒,我渴求那種思緒,我們人已經快失去了放空的技能,甘於在空白之中隨時被引發些什麼的技能。我渴求這技能。」在她身上,時間以跨界得以體現──出生於澳門的Helen,曾經在台灣留學,現於港、台、澳三地短暫居留,將會再次前往台灣留學;她不單只待過峇里島、和台東的布農人看山,更赴丹麥歐丁劇場學習及交流──她的肢體語言糅合她經驗的各色文化,相當有趣。在Helen 身上,不單只鐫刻着流動的、地域上的跨界,還能看見主動、刻苦得來的跨界,從戲劇學系躍入舞蹈研究所的創作軌跡。 那玩具呢,相對於流淌的時間,它一定是可以觸摸的客體嗎?就着《Time and Toys》這個演出,Helen 說:「久違的自娛自樂:這個演出的初期我經常需要一個人在一個空的空間裡自己跟自己發生一些事。有一次我竟然被自己的行為逗笑了,我看着鏡中的自己覺得很蠢,便笑出了聲音,然後下一刻我便感到一種十分不熟悉的體感,評論着自己怎麼會自己和自己笑出聲音,很奇怪,也很像瘋子。這件事使我很深刻。我相信成年以來已經很久沒有被自己逗笑了,我想起從姐姐家中錄影機裡看到的影像,我姐三歲的女兒在玩具堆中自娛自樂的模樣,那是我們過早荒廢的武功,以為只能靠手機臉書網絡來幫忙自己度日。」玩具可以不是附屬於消費的盈餘,我們可以免於客體而獲得悅樂;我們的形象可以與手機、臉書、網絡無關──倘能擺脫「得閒飲茶」公式化交際的約束,我們將有機會重獲本真的快意,恢復孩子般自信。 時間對Helen 來說,可以玩味,可以觀察──就像狩獵前的貓虎視着耗子。「對年紀想像的各種差別:正值剛成年不久又其實不短了的時期,看着自己做作品時會想扮大人想深刻的議題,複製大師的畫面,探索嚴肅又不切身的討論,但一遇到困難時就想要當個小朋友,不解世界為何總是要求各種東西的一板一眼,哭鬧着為何長大了就失去了被呵護的條件。這種雙重性使我覺得自己很笨,也很有趣,也使我會開始留意出現在別人身上的這種雙重性。我發現年齡的顛倒狀態很有趣。西裝筆挺的人走在路上但背包全開裡面的東西狼狽地傾倒出來。穿着校服綁馬尾的小學生在麵店裡熟練地為客人煮上一碗碗的湯麵。這些畫面令我着迷。那種顛倒某程度上意味着對約定俗成的眼光的一種反撲跟不在乎。」跨界、把玩時間,Helen 是位魔術師,拿手沒有破綻的魔法,流程是她獨到的生命經驗,道具是她獨自錘鍊的肢體語言,她的玩具,跨越劇場、肢體、觀眾……你有勇氣來一場悅樂之旅嗎? 如果你擔心一直跨界無所適從,「悅樂」即是指示燈、一列雲霄飛車,你會看到Helen 在高處獨舞着──你猜她站在何者之上?「恐龍,因為牠們可以保護我,而我可以坐在牠們的背脊上看風景。」Helen 說。我保證《Time and Toys》是個有趣的演出,沒有意識形態之壁,「它會是艘太空船,讓觀眾漂浮在時間的空白與事件的色彩之間,他們可以依自己的喜好選擇留在色彩還是空白中。」如果你有意探索月台與月球間的空隙,Helen 打造了艘好船跨界。 我問Kate:如果今次的作品有一支預告片,你會讓觀眾看到哪些畫面?她說:澳門人來人往的慢鏡,工地施工的畫面,過橋的風景,一空地,一個人在一空地,天空,windows。正好成了我們的小標題。
澳門人來人往的慢鏡 熙來攘往的街道,市民早已不陌生,但若再加上慢鏡,會是怎樣光景呢──如在太空中,沒有白噪音,真實又突兀。「可能因為每次回來的各種不適應,我在澳門或外地,都有一種鄉愁,那種鄉愁是『家』只存在自己的心裡和回憶中,於是無論人在何處,感覺依然是沒有家可歸去。它令我想做這個Project,去了解和聆聽同是在這片土地上打拼的人、離鄉別井的人、將這片土地當成『家』或臨時地的人──大家和這片土地的距離、和回憶的距離、和家的距離……」Kate 說。我想,若慢鏡如太空,置身慢鏡之中,如隻身赴太空,既驕傲又孤獨,選擇人跡罕至之途值得驕傲,但代價是忍受孤獨如被放逐。Kate,何以下此決心? 工地施工的畫面 曾幾何時,路面施工成為我城一景,大家都司空見慣,尤其在暑假,遍地開花。看那填海造陸工程在爭議聲中一日千里,在發展的履帶下,個人情感與聲音往往輕於鴻毛。「十八歲的時候我離開澳門,用讀書、旅行、打工換宿……探訪各國和生活,無意Settle在澳門。平均每年回來一次,逼留一到兩月。有時回來,覺得澳門好陌生,例如塔巴士過橋,我見到填海的過程;第二年再看那海,已經成了片土地──我覺得自己心中或回憶中的澳門被破壞了。有一次因為沒錢,回來當Sales,化着濃妝、穿上高跟鞋的我坐員工巴,過氹仔賭場返工,見到有工地在蓋賭場……我無以名狀地哭泣不止──我覺得自己正參與破壞昔日的澳門、自己回憶中的澳門;聽到打地樁的聲音,讓我覺得這片土地被人毆打,又或者是土地在吶喊呼救,我卻無力施以援手。」Kate 說。我想,螻蟻尚且偷生,人在時代的洪流中若想要保存自己與初心,逃──離開也許不失為挫折最少的上計。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是一種心靈的浪漫,現實是離鄉別井困頓、一點也不易,是甚麼內在力量促使Kate不倦啟程? 過橋的風景 美國電影學會獎年度佳片之一,改編自真實故事,講述家境優渥的Chris 放棄前程似錦的都市工作與生活,捐獻財產、往荒野尋找自我……有網友用「無法拒絕自己內心的人真是偉大又可憐」來評價《Into the Wild》。Kate 說:「雖然它老土、主流。但二十歲的時候,要不是自己看到這齣電影,可能不會去流浪、又或者不能這麼義無反顧地『上路』。剛好昨天有人問我,現在最掛念甚麼?我說,一種歸屬在某種身份的感覺吧。就像電影主角,雖然他燒掉身份證,換了名字,一直上路,但他就知道自己歸屬於旅人這個身份,一個一直在路上的一種身份。當初在路上的兩三年,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即使我對這個國家/土地沒有歸屬感,但我對我身為旅人的身份是有很大的歸屬感的。只要想到,對,我還在路上,就很安心;可能像一些澳門人,對,我還在澳門和家人一起,有工作──即使這土地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澳門人這個身份也許帶到一點安慰──但我漸漸連這種東西也在失去。沒有身份上的歸屬,也沒有土地上的歸屬。」歸感屬非常重要卻無影無形,你認為它是一種反應,還是和愛與自由一樣不行動就不會擁有?決定了歸屬感的形式──土地、身份、某個人、你的主子……或者是一隻狗? 一空地 「一直都好想養狗,但因為現在沒有一個覺得會永久居住的地方,所以一直都沒有養。小時候,我姐有一隻狗,我好鍾意跟牠玩,但牠很反叛──又或者好想有自己的生活,牠會自己搭電梯上街、去公園找人玩、到樓下的早餐店要吃的……有一日牠上街之後就沒回來,不見了,找不着。所以好想再養狗,會想給它同一個名。」Kate 說。有人歸屬於未來,有人歸屬於過去,但不管未來還是過去,都有一片空白,那是一種餘裕,那是在橋上看到自己想要看的風景的自由。然而自由伴隨着風險,無邊界的行為可能會被人認為是在冒犯自己,被定性、引來懲戒,你就不害怕嗎,Kate? 一個人在一空地 宙斯懲罰薛西弗斯把一塊巨石推到山頂,但這是一座無立錐之地的山,每到山頂,巨石便往下滾──徒勞無功,可怕的懲罰,薛西弗斯卻甘之如飴。昔日有人跟我談《薛西弗斯的神話》印象深刻,而今Kate 跟我分享卡繆的另一本作品《異鄉人》,她說:「閱讀的過程都好平靜,沒有甚麼特別的情緒波動,幾個小時後在長途巴士上往外望去,卻有很多字句在我腦中游來游去。終於止不住地流淚(坐巴士真的容易哭泣)──我覺得書的主角最後好孤單,即使他之前人生做的決定或態度都是『沒有所謂』的感覺,但最後他在牢房的自白讓我覺得,他一生都只是在用自己那套沒有錯的方式生活,卻不能符合這個社會的期望及想法。然後我想到自己,好像我如果選擇了一種身份之後,其他身份則好難共存。又或者在我行我素的當中找到自由後,會產生沒有任何歸屬感的煩惱及鄉愁──是我沒有想像過會發生的。所以便又覺得十分孤獨;同時,我把握了一直最想擁有及追求的東西。就是離開了澳門的那份自由。」離開一個地方是一種自由,誰身邊沒有幾位逢假期就連夜飛走、衝上雲霄的朋友;留在一個地方是另一種自由,儘管只是羈留,亦能品味生活、飽覽風光,也許我們尋尋覓覓的不是目的地,而是「上路」過程中發現的天際線──那麼《誰倒了這片土地》的創作過程中,Kate 又目睹了甚麼? 天空 波蘭,位於中歐東北部,其毗連烏克蘭、白俄羅斯、立陶宛等國,北臨波羅的海,與瑞典、丹麥遙望。首都是全國第一大城市華沙。「過去一年,我都在波蘭生活。我住的小城叫Poznan,面積是澳門8倍左右。生活經驗……嗯,我覺得有些小東西開始令我意識到無論你來自哪裡,只要在同一個城市/街道生活,都有自己的方法令到這個地區更好。例如由我家出發,走5分鐘會有一個免費物品站,任何人都可以放上不要的衣物、書、電器……讓需要的人取走,但需要的人不一定是由於窮或者homeless,不管哪個職業/背景的人都會領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一種很公平和與人共享這個社會的感覺。波蘭有很多類似的以物換物的店/站,即使你沒有物可換,也可來取走你有可能會用的東西。讓身為外國人的我,有一種更與這社區拉近的感覺。 「每人都可付出一點,又可收獲一點。大家都很誠實,不間斷為社區做很多重要的小事,例如免費書櫃隨處可見──又有一幅牆,在住家附近,每星期都有一個人寫下不同的Inspiration Quote。三年來沒有間斷,我不知道留言的詩人是誰,只是看到他用他自的方式去『愛』這個社區。又或者在大大小小的示威遊行中,家長帶着手抱嬰兒出來一起參與,他們的遊行主題未必非常嚴重或政治。有一次,我在華沙參加了一場遊行,主題關於政府想要把一公園裡的樹都砍下來,那次遊行很多人。其實,華沙有好多公園、好多樹,但他們認為政府沒有清楚交代為何要砍樹,很不合理,大家都很愛這公園啊。為社區着想已經變成一種習慣,無論你來自哪裡,都是共享這片土地的其中一人──感染到我,雖然我從不覺得波蘭是自己的家,也不會想在此落地生根,但與波蘭有關的各類政策措施會讓我有情緒上的波動,也有參加遊行。我覺得,我現在在這土地上,就有某種責任去保護這土地,及現在、將來生活在當地的人。 「由此,反思這個離開澳門多年的我,可以為它做點甚麼?我的責任在哪?又展開一番鄉愁,鄉愁又變成了陌生的恐懼──我已變成了異鄉人,想像如果我回到家後,對家說,你變差了。家可能說:你十年沒有回來,憑甚麼說我變差?你沒有資格。你不屬於這,因為你選擇離開──在創作時,有這一種矛盾,好像自己沒有資格為這土地說甚麼,我離開了這麼久,還了解她嗎?我憑甚麼……當我在異地卻比我在原生地盡責去做一位共享土地的人。」Kate 說。那你想通過作品把觀眾帶往何方,我問。 windows 《誰倒了這片土地》將在一個流動的空間裡作展演,觀眾於購票後會獲訊息通知集合地點。「我想把觀眾帶回回憶吧。通常坐巴士的時候時間、空間感都會不同──你是靜止的但包圍你的東西都在動。在澳門搭巴士望向𥦬外,我都會想要憶起,這個地方在填海之前長怎樣?它變成賭場之前的土地用途如何?會好努力想在記憶裡擷取畫面出來,然後心存惋歎地想當初為何沒有用照相機把它留下,以記住那片風景。」Kate 說:「但我想每個觀眾都有自己專屬的回憶,所以如能勾起一些他們和這土地的回憶,就很好吧。」八月下旬,走進Kate 區雁華的作品中,重新思考家與土地的連結──從那是窗口,通往回憶與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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